寻找环卫工孝菊

母亲跟我出门散步，她想在临近的几条马路上找找，看能否还遇到她一年前认识的朋友——环卫工孝菊。

母亲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总在我面前念叨，她没有留下电话，也没有加上孝菊的微信——母亲跟她失去了联系。

自从我搬到现在所住的小区，我也经常碰到这位环卫工阿姨，她负责我们小区楼下的马路清洁。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碰到母亲跟她坐在台阶上大声用方言交流。我走过去陪她们坐了会儿。阿姨正在给老家的儿子打视频电话，视频里，她的孩子们正在摘樱桃，红通通的樱桃，水灵灵的。

母亲能跟她成为朋友，原因很简单，孝菊阿姨也是陕西人，她们是老乡，她还帮助母亲找到了现在写字楼做保洁的工作。

2021年国庆节假期，母亲再次跟我回深圳。她丢掉在政府大楼的保洁工作，意味着得重新找工作。我本希望母亲休息半年，但假期结束后，她自己主动开始找起了工作。母亲还是用老办法，去询问那些跟她做类似工作的人。

母亲在小区楼下的路口主动跟正在打扫卫生的孝菊阿姨搭腔。一开始，因为彼此都说方言的原因，她们都没有太听懂对方的话，都以为对方是山西人。直到母亲告诉阿姨她的手机号，阿姨拨过来，显示归属地为陕西。

两人哈哈大笑，就这么认识了。并且还是老乡。孝菊阿姨是陕西汉中的，离我老家商洛并不远。

原来，那些招工的人会把传单给打扫马路的环卫工，让他们帮忙留意找人。孝菊阿姨租住的房子里有一大沓传单，都是那些招工的人留给她的。

上午跟母亲聊完，中午，孝菊阿姨就打来电话。她给母亲带来了上面印有联系方式的传单——深圳市XX环境管理有限公司现招聘身体健康保洁员多名：年龄18-60岁，男女不限。保洁员工资标准：底薪2900/月。上班时间：7:00-11:00，13:30-17:30。月休4天，有加班、加班费另算（有宿舍在XX路）。联系人：王主管13760XXXXXX。

母亲接到电话，和孝菊阿姨在第一次见面的路口碰头。母亲拨通传单上的电话，紧接着下午就去面试，然后她就这么入职了小区对面的XX国际中心做保洁。

我是在晚上下班回家才得知，母亲已经领到工衣，决定第二天去上班。那一刻，我很佩服我的母亲，她凭着本能智慧，自己找到了工作。看来，我们白天上班，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以这种方式让她在深圳休息，也是一种围困。而且，很明显，母亲是在通知我，她找到了工作，她要去上班。她的语气并不是在征求意见。

2021年10月18日，在深圳休息了大半个月之后，母亲在写字楼里开启她在深圳的第三份工作——依旧是做保洁。

母亲工作的写字楼就在孝菊阿姨打扫的马路对面。她们上班遇到，下班也能遇到，一天至少见两面。有空闲，母亲就拉着她一起在楼下的台阶上一起坐一会儿。

阿姨是个苦命人，在深圳扫马路已经15年。老公早些年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儿子，她靠扫马路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在老家成家立业。

近些年，阿姨在深圳新找了一个老伴，是四川广安人，在深圳开货车。有好几次，母亲碰到他帮阿姨扫马路。阿姨告诉母亲：“一个女人在深圳闲言闲语的，工友介绍，彼此觉得合适，就答应着，一起做个伴，租房子也有人承担一半。”

在深圳做环卫工时，阿姨每个月还捡一些塑料瓶卖，一个月获得五十到一百块左右收入。她捡过最贵重的东西是一个金耳环和一个金戒指。

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连着三天都没见到她。再次见到，问起来，阿姨告诉母亲，她淋了一场大雨，病了三天。

“她应该是回老家了，她之前跟我说过，退休了就回家带孙子，她已经干够15年了。有退休金。”

“她回去了什么都没给她一点，我不晓得她要走，如果我晓得她要走，我把我的袜子给她两双。”

“我们是老乡啊！我没有别的给她！要不就是去“好实惠”（一家惠民超市）给她买点好吃的。”

我提议：既然阿姨在深圳扫了15年的马路，那她肯定有不少工友还在这附近工作，我们去问问这附近马路上还在扫马路的环卫工，他们也许有孝菊阿姨的联系方式。

于是，每天下班后，我跟母亲一起沿着马路散步，询问正在打扫卫生的阿姨，有谁认识孝菊。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认识了环卫工阿姨永珍，她在负责清扫香蜜公园对面的那条马路。

我们在晚上九点半的时候遇到了她，那天，她刚好要加班到十点下班。我和母亲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整理工具，等待下班——所以她有时间跟我们聊天。

永珍阿姨告诉母亲：“孝菊8月就走啦，回去给大儿子带孙子去了！”

1988年，18岁的永珍被姨妈从四川南充带到深圳。永珍的姨夫是深圳最早一批做基建工程的转业军人，1979年就来深圳了。1987年，姨妈一家把户口迁往深圳，1989年分到住房，在深圳扎下脚跟。

永珍刚来深圳的时候，我们眼前的双向车道，只有一米宽。永珍一开始在电子厂，工钱5块钱一天。在工厂上了几年班后，永珍回家结婚，生了儿子。孩子长三岁的时候，永珍把孩子带到深圳，姨妈帮忙带，她和老公继续进厂打工。到儿子快念小学的时候，永珍又把孩子带回老家，陪着念到小学5年级，她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

永珍又来深圳。那是2006年，她开始在香蜜湖片区做环卫工，一个月工资700，单位给交社保。如今一做便是16年，工资从800、900、1000涨到现在5000多。永珍其实已经退休了，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千多块退休金。

辛苦挣钱绝大部分原因还是为了儿子。27岁的儿子在成都打拼，谈了女朋友，尚未结婚买房。今年因为疫情，她还得偶尔补贴补贴儿子。

永珍一天要上12个小时的班。从早上六点至下午六点，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今天是例外，她加了4个小时的班，可以多赚80块加班费。

永珍穿着我们在大街上都能见到的典型的环卫工服，黄色长袖长裤和反光衣，右胳膊上还别着一个类似红绿灯的发光体，提示车辆和行人。她还随身携带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定位器，这是为了防止环卫工偷懒。“长时间不动会提醒，看看你有没有移动”。

永珍还有一辆蓝色代步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一把刚买来的空心菜和一条丝瓜。车头上挂着她打扫卫生要用到的扫把和夹垃圾的钳子。

我问永珍，车是公司配的吗？永珍说，不是，是老头子跑外卖剩下的。

永珍说，在外卖站点，有些年轻的外卖员还跑不过她54岁的老公。因为她老公在深圳呆得时间久，香蜜湖片区，哪里都熟悉。

永珍说，环卫工大部分都是跟她一样的女的，男的不愿意干，因为这个活把人死死捆住了，不自由。永珍所在的班组有35个环卫工，但只有两个男环卫工。算上加班，永珍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左右的工资。

永珍和丈夫租住的地方，骑电动车五六分钟就能到，一个单间，一个月1200块，在一楼。

永珍的手机里还存着1989年在电子厂门口拍的旧照片——穿着白衬衫，褐色长裤，斜跨红色单肩包，留着时髦的短发，面带淡淡微笑。

好在，还有亲人在深圳。永珍的母亲早些年已经去世。带她来深圳的姨妈也已经70岁，住在永珍租住的房子附近。有时候，姨妈出来散步，经过永珍上班的地方，两人还能聊聊天。

“在深圳还有点亲人挺好的，好多人在深圳都是独自漂泊。”十点了。我跟永珍挥手告别，她骑着电动车离去。

回到家。孝菊阿姨通过了我的微信，我告诉她，我是保洁员春香的女儿，我妈说她很想你。

孝菊阿姨告诉母亲，她回老家，一是因为婆婆去世了；二是想养身体，顺便帮大儿子带带孩子。

感谢一直关注“张小满”公号的朋友，要跟大家分享一个消息。我在写保洁系列的过程中，遇到了我的出版编辑，她是一位很细心且温和的女性，曾经出版过我喜欢作家的图书。在她的帮助下，母亲在深圳做保洁系列目前已经与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光启书局签约了出版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预计会在明年这个时候，有实体书出版。

感谢朋友们的陪伴，你们的催更是我一直坚持更新保洁员系列的动力之一。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的母亲依然还在深圳的写字楼做保洁，她依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会持续记录母亲，记录她所遇见的保洁员群体及深圳这座城市。出于对书籍的原创性要求，公号上，保洁系列的更新会暂告一个段落。但我还是会抽空分享其他故事的，比如关于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