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按摩店:两位盲人的择业折返跑

发布日期: 2023-10-16
来源网站:new.qq.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按摩店, 文峰, 盲人, 客人, 广州, 视障
涉及行业:服务业, 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涉及职业:摊贩/店主/小业主, 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湖北省

相关议题:残疾劳动者

  • 任文峰和孙静睿是两位盲人按摩师,他们曾经离开按摩行业尝试其他工作,但最终都回到了按摩店工作。
  • 盲人按摩店是盲人就业的一种常见选择,虽然不符合主流叙事,但并不意味着失败。
  • 任文峰和孙静睿都是后天盲人,他们需要适应黑暗的生活,并面临着就业的困境。
  • 任文峰曾经尝试过当咖啡师和电话招聘人员,而孙静睿则选择在广州经营现代化的按摩店。
  • 盲人按摩店存在于城市中,虽然简朴,但是是盲人稳定的职业之一。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盲人按摩师孙静睿在给客人按摩。王辛翼摄

任文峰15年的盲人按摩师生涯可以分成两段:前一段他纠结于“盲人能做什么”,后一段则是在回答“我能做什么”。

间隔其中的,是一段为期两年的出走——2019年,他决定逃离盲人就业范式,到广州当了咖啡师和电话招聘人员。

差不多同样时间,另一位盲人按摩师孙静睿也选择了出走,他们在广州短暂地交错后,两条生命线再度分叉生长,但却又殊途同归。

任文峰在31岁那年回到家乡湖北黄冈,在小县城重新经营按摩店。约四十平方米的小店,他和妻子打理着,每天招待三四位顾客。

34岁的孙静睿亦回归按摩店,但他选择在大都市广州打拼,他的店面也更接近现代都市人的消费感知:暖黄的灯光、精油的芬芳,辅之以正念冥想。客人不太多时,静睿会写方案,或是外出对接资源,像一个创业者那样,思索着如何打造更多连锁店。

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数据,截至2020年,中国有盲人保健按摩机构1.73万个。在“盲人不做按摩还能做什么”的常见讨论中,任文峰和孙静睿对这一问题或许有很多答案,但是有一点确定的是,尽管回到按摩店看起来并不符合主流叙事,但这并非意味着“失败”。

坠入黑暗

任文峰和孙静睿都是后天盲人,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比先天盲人多一重心理建设的关卡。他们要把曾经看得见的自己,连同过去的念想全部消灭,从头开始学习在黑暗中生活。

8岁时,玩闹时一根飞来的木棍改变了任文峰的人生走向。手术没能挽救回他的视力,视网膜脱落是一场渐进的告别,这比一瞬间坠入黑暗更让人煎熬。

他开始担心未来的生活:会不会要依靠爸妈过一辈子?以后怎么养活自己?这些问题都指向同一件事:盲人到底能够做什么?

一个暑假的某一天,他收听一档帮人介绍暑期培训班的广播节目,他打电话问:“盲人能干点什么?”对方告诉他,他应该找当地残联。

相较之下,孙静睿眼盲的过程则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在努力挣扎。读初中时,他被诊断为视网膜脱落。因为发现较晚,手术难以逆转损伤,这几乎等同于宣判失明。医生建议他去盲校,提前适应未来既定的结局。

但孙静睿决定和视力赛跑,他要赶在失明之前考上好大学,这样就能“选一个不太费眼睛的专业,继续过正常人生活”。患上眼疾之前,孙静睿的梦想是华南理工大学的机械工程专业,这是可以让他实现“工程师”梦想的地方。但在高二那年,他眼前的灰雾越来越浓。

2006年是孙静睿的高考之年,他暗恋的那个女孩会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她把课堂内容都整理好了在等他。孙静睿含含糊糊地说“下个月”。

孙静睿没能等到回教室的那一天,伴随最后一点光感的消失,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盲人。他不再敢出门,怕别人看出自己眼球的异样;偶尔几个月出门一次,他会在脑海中勾勒周围的环境画面并频繁转头,努力扮演着失明前的模样。

对明眼人而言,职业规划是一个不断聚焦的过程:“求学-权衡-选择”,最终选择最擅长的赛道。但对盲人来说,按摩店是最常见的世俗选择之一,也是这一特殊群体为数不多的稳定职业。

盲人按摩店就像城市里的盲道,存在但不引人注意。它们散布在城市之中,开设在临街路口、居民楼一层或者是理发店、杂货铺之间。店面大多陈设简洁,几盏灯、几张床、一两把椅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任文峰的第一份按摩店工作在武汉,是他家乡的残联帮忙联系的。按摩店位于居民区二楼,20平方米的房子里挤了四张床、两个沙发。晚上,他给母亲打电话抱怨:“太破了,想转身就走。”

但他最终坚持下来:“只要有一份盲人能做的工作,做什么都可以。”

2011年,任文峰从武汉来到上海,按摩店客人聊起都市生活,站在一旁的任文峰羡慕不已。他的世界里,上海最热闹的时刻就是6月的店庆,热浪裹挟着人潮,将喧嚣声、脚步声往店里面送,按摩师就在一波又一波的人声和手表报时声中忙碌。店庆过后,人流散去,留下按摩师在黑暗里。

大部分时间是单调的:工作从早8点到晚11点,店内包吃住,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时间就这样在粗重的手指和变形的指缝间溜走。在当时的任文峰看来,“这是一份没有未来,甚至说也没有当下的工作”。

任文峰第一次工作时,那双骨节分明、纤细柔软的手,被人评价为“一双可以用来弹钢琴的手”;现在,从事按摩业十年有余,任文峰的手指变得像擀面杖一样厚重,“专门干按摩这一行的手”,有人这么夸奖他。

如今,孙静睿也注意到了身体的变化。手背肌肉宽厚,拇指指甲顶端因为常年用力而略微内扣,和指甲连着的皮肤已经蜕皮,略微有些泛白。在广州,他给不少久坐办公室的白领舒缓了肩颈压力,但自己的颈椎却因长期固定的姿式按摩而刺痛。

孙静睿对传统按摩店的生活心存不甘,过往明眼人的生活画面不时提醒着他,如果无法回到明眼人的世界,他至少要在按摩业做出成绩。

孙静睿的拇指指尖位置有些脱皮。王辛翼摄

谋生之外

网络是视障人士接触外界的普遍渠道之一。

2018年底,任文峰通过网络论坛了解到了广州一家公益组织合木创新中心的“手心咖啡”项目,这是一个培养视障人士学习手冲咖啡技巧、成为咖啡师的活动。恰逢店门口修路,生意不太景气,任文峰关停了在武汉运营的按摩店,前往广州学习。

合木创新中心负责人刘颖璋对他印象颇深:“从武汉裸辞来的,偶尔做一些兼职补贴收入。”

2019年,孙静睿同样通过网络社群获取到“黑暗中对话”这家香港社会企业举办的“对话学院”项目。他将当时经营的按摩店转手卖掉,作为通过面试的6位成员之一,只身前往香港参加培训。

不同于任文峰以按摩作为职业起始,孙静睿刚刚失去视力时,有过进入“主流职场”的意识。英语不错的他,曾通过广播电台里的热线节目,寻求口译工作的机会,这次经历以失败告终,这打破了他对视障者就业的幻想;退回按摩领域,他也考虑过进入医院,但“全盲”再次阻碍他获得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

问题远不止于此,找到接纳视障人士的岗位是第一步,进入职场后,挑战才真正开始。

失明后,十多年按摩店的经历影响了任文峰的性格,敏感、自卑是他在“主流职场”中面临的最大挑战。做咖啡师时,一些客人会主动攀谈,他只能以沉默应对。在任文峰的讲述中,他对“主流世界”的感知是矛盾的:像是一面镜子:朝外的抛光面里,他想要获得认可,证明自己“也能做成很多事情”;镀膜面则是他的胆怯,他害怕别人关注到他的“不同”。

在香港,为了适应老师节奏和语言环境,孙静睿需要反复听课堂录音,“凌晨两三点睡,早上六七点又要起来,因为八点要上课”。课程中,他对两个部分感触颇深,其一是“自我宣导”,视障学员学习如何在职场里寻求帮助;第二部分是技能培训,包括开例会、做记录、组织活动等。这些普通人的日常工作内容,在孙静睿眼中却很新鲜,“在按摩店里没有这些”。

当视障人士选择其他工作时,总会下意地和按摩业比较,他们更像是以按摩业为参照系,来观察世界。

在香港的课程实践部分,孙静睿需要独自在一家社会企业中设计工作坊和课程内容,在导师的帮助下,他从最初的“协助者”逐渐成长为项目的“实施者”。他逐渐发现:“我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和孙静睿在职场中发现“能够做什么”有所不同,任文峰的咖啡师经历让他发现了“不能够或不喜欢做什么”。如今任文峰回头看,觉得知道“不能够做什么”正是职业规划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他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咖啡师,但这段经历并不算失败。

由于咖啡师收入有限,任文峰想做点别的工作。他的第二份工作是电话招聘:每天30个持续交流30秒钟以上的电话,对应一千多元的底薪;若对方愿意投递简历并且顺利入职,他将获得提成。据任文峰粗略统计,电话接听率50%左右,这意味着每天至少需要拨打60个电话,更难掌控的是,大部分接听者会在10秒左右时挂断电话。被拒绝是常态,让任文峰更难以承受是那些不友好的言语。几个月下来,因为不善言辞,任文峰在小组里业绩垫底。

当时,孙静睿也体验了电话招聘工作,他用“重复”和“枯燥”概括这份工作:“重复的话每天不停地说,甚至还会被人骂。”

在仲恺农业工程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教师郭思源看来:“盲人受教育的质量良莠不齐,才是束缚残障人士就业的痛点。”任文峰也把在“主流职场”上遭遇的尴尬归结为教育的不足,盲人只需学习糊口的手艺,至于文史哲等精神养料和人际交往技巧,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孙静睿的“愈时间”店铺以暖黄色为主要色调。王辛翼摄

“看见”自己

2021年底,从广州回到黄冈,任文峰组建了家庭。现在他经营的按摩店正对马路,后面有一个小院子,尽管看不见,但他买来了绿植和台灯,精心布置这个想象的空间。闲暇时,他会就着风铃声和阳光,给自己冲一杯咖啡,一边等待客人,一边学点新东西。

“回到按摩店还是因为安全感不够。”任文峰说,“很多工作不光是不稳定,更可能根本就没收入。”而按摩店带来的稳定收入,意味着他能够在父母、爱人和邻居面前更有底气。

“把学的东西带回去,然后开一家店,这可能是文峰最实在的一个选择了。”刘颖璋说。

和大城市的匆忙相比,小城市多了些随性。客人用家乡方言和任文峰沟通按摩的细节,有时任文峰还会主动询问客人“疼不疼”“疼到什么程度”“舒服不舒服”,偶尔他还会和客人聊起他们的工作和爱好——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无声的背景板。

孙静睿在广州的店铺始于2022年,店员是公益活动中认识的伙伴,由合木创新中心提供启动资源支持,店铺的理念是用正念引导客人观照身体,突出按摩师的技能和手法,按摩师通过专业性获得认可,而不再依靠售卖精油等周边产品的方式获取价值。

在同事张金兰看来,孙静睿突破传统按摩店的尝试是“很有意义的”。很多客人会给视障按摩师回赠礼物,还会拉着他们的手带他们感受礼物。

白领喜欢叫静睿的英文名字Ray,也有部分客人喊他“海豚”,他说他喜欢这个绰号:当人类溺水的时候,海豚会将人类托举到水面。在日常生活中,静睿乐于开导他的视障朋友,把他们从情绪的“海洋”里托举出来。每当张金兰在工作上遇到难点时,孙静睿就会罗列出要点,逐条和她讲道理,“他是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孙静睿希望帮助更多的视障人士到外面看看,但单枪匹马的“托举”往往有些无力。他不太好意思直接劝,有时会采取“迂回战术”,比如,故作轻松和朋友说:“明天有一个演讲俱乐部,谁有空一起过去玩一下?”朋友们会觉得很新奇,但是一到真的要上台表演的时候,他们又觉得“太害羞了,不行的”。

孙静睿也曾面临这样的困境。在刘颖璋看来,孙静睿算是这一群体的“精英”。第一次来到该中心参加活动时,孙静睿戴着墨镜,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大家打招呼,这种“大哥”气质当时就给刘颖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工作中,孙静睿最初也有“依靠明眼人管理者”的思维惯性。目前,合木创新中心的“手心咖啡”和“愈时间”按摩店项目都由视障人士担任管理者,独立带领视障与非视障的员工,共同参与市场竞争,这和以往由非视障人士领导的模式有本质不同。他们希望这种模式能够打破视障者只能在职场中扮演从属者的偏见,有一天,只需稍加引导,他们能主动探索世界。

孙静睿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个人照。网络图片

在网络上流传较广的一张照片中,孙静睿身着白衬衫、牛仔裤,戴着墨镜,一只手托着下巴,露出标志性露齿笑。但他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却停留在18岁之前,静睿的梦想是未来有一天,他的视力恢复了,能够亲眼看看身边伙伴的模样,也能看看自己穿上职业装是什么样子。

• (陈鑫、刘颖璋和深度训练营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芊卉 王辛翼 周意

责编 何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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