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帆在广州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

发布日期: 2024-06-01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千禾社区基金会
主题分类: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流动, 孩子, 广州, 郑川, 老家
涉及行业:服务业, 批发/零售
涉及职业: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人口移动/流动, 工作时间

  • 流动儿童因家庭经济条件和父母工作性质,面临着学习和生活环境的频繁变动,导致他们不得不与父母分离,回到老家继续教育。
  • 父母为了生计,从事如菜市场摊贩等辛苦工作,每天工作时间长且劳累,但收入有限,难以负担孩子在城市接受更好教育的费用。
  • 流动儿童在城市的教育机会受限,即使努力学习,也因家庭无法提供必要的社会保障如购买社保等条件,而失去在城市继续教育的资格。
  • 一些家庭为了孩子能在城市接受教育,不惜一切代价尝试提高积分,包括做志愿者和考取各种证书,但最终仍可能面临不得不返回老家的局面。
  • 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的经历,凸显了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和劳工家庭面临的社会保障不足问题。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对于孩子们而言,“流动”不仅意味着返乡或进城,更意味着要独自面对陌生的人和环境。频繁的流动带来原有社会关系网络的断裂,催生了在风雨中摇曳的脆弱孩子、家庭,如果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个人和家庭很可能会深陷泥沼。

“让孩子们在生命里有好的体验,跟友好的大人、小朋友相处,会给孩子的生命带来积极的影响,使得孩子有能量去抵御和创造一些东西”。

今天,是晓帆在广州过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

晓帆今年12岁,在广州白云区一所小学读六年级,下学期她就要回广西老家上学了。

晓帆的父母在菜市场摆摊卖菜,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进货、整理菜档,从早上一直卖到下午两三点,休息一会又再赶晚场。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晓帆父母已经做了十几年。“我是六点多起床,帮爸妈一起卸货、摆菜,还有检单”,晓帆讲起她每天早上上学前要做的事情,“爸妈只有两双手,忙不过来的”。

晓帆在家里排行老二,姐姐也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返乡读初中了。现在还在广州读小学的弟弟妹妹们,将来也会和晓帆一样,“反正每个(小孩)都要回老家读初中,这边的民办学校我们很难负担得起,公立的话就更不敢想了”,晓帆妈妈说。

在城中村里,像晓帆这样跟随父母从外地农村来到城市生活,且尚未获得当地户籍的孩子有很多。在过去,他们常被叫做“打工子弟”,或者更正式的说法是“流动儿童”、“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

在小禾的家@鹭江村看电影的孩子们

在每年的夏天,有不少孩子会因为积分达不到入读公办学校的要求或者家庭无力承担民办学校学费,需要返乡读书,和父母分离。有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共有1.08亿儿童不能与父母双方一起居住,其中8922万人是受人口流动影响的儿童。流动儿童占儿童总数的比例也从2010年的12.8%增长到了2020年的23.9%。

这意味着,现今每4个儿童中就有一个孩子是流动儿童。

流动儿童的另一面,是大众更为熟悉的留守儿童。当流动儿童无法在城市继续生活、上学,需要离开在城市务工的父母返回家乡时,就成了留守儿童。

“这一切就像做梦,醒来一场空”

同样是今年夏天就要回老家上学的陈飞,今年16岁,在三年前来到广州番禺读中专。“当时我爸觉得,既然这里的中专没有限制户口,那就最好在广州读,一家人可以在一起”,陈飞讲起自己来广州读中专的原因。

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陈飞在广州出生后没多久就跟着妈妈回到老家湖南娄底,而爸爸则留在广州做装修工人。等到读初中的时候,妈妈也去广州打工了,只剩下陈飞自己在老家。

在陈飞的童年里,每年只有暑假能够来广州一家团聚。“很难受”,这是陈飞提起在老家的生活时最常说的话。因为爸妈不在身边,他常常被同学欺负,“我很瘦小,班上的同学总是欺负我,有一次我被丢到了水里,还有同学用脚踩我”。后来,陈飞到广州上学后喜欢上了健身,“来广州接触健身后,运动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身体强大了,变得有力量了,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我了”。

陈飞回忆起自己在老家的经历,几乎是“每一天都期待着可以去广州过暑假”。最令他开心的是,在爸妈住的社区里有一个服务流动儿童的活动中心,每年暑假都会为孩子们举办免费的夏令营活动。孩子们分组玩游戏、踢足球、表演戏剧,还可以去博物馆。

孩子们在小禾的家@大良街做手工

当时只有8岁的陈飞,在回老家之后给活动中心写了一封信,信里写着“我连晚上做梦都梦见在活动中心玩!在回忆我们大家一起玩的日子”。陈飞还记得,有一年结束夏令营要回老家,他在大巴车上哭得很厉害,被司机赶下了车,最后是爸爸把他接回广州,又多待了几天。

来到广州读书的陈飞学习非常刻苦,在学校的两年里,他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原本以为能够继续在广州升读大专,陈飞却突然发现由于父母没有购买社保,他没有在广州参加升学考试的资格,因此只能回老家考大专。

“流动”这个词始终没有脱离陈飞,“我都这么努力学习了,最后还是要回老家,这一切就像做梦,醒来一场空”。

“做50个小时志愿者,可以记1分”

流动像一根绳,一端牵扯着孩子,另一端牵扯着父母。

2000年,云姐从四川达州来到广州打工,丈夫是重庆人,两人在广州相识、组建家庭,生了两个孩子。两年前,因为孩子要升初中,云姐一家带着两个孩子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广州回到老家。

云姐是可以算是第一代留守儿童,小时候她的爸爸一直在外务工,自己则跟妈妈一起在农村生活。因为小时候和爸爸长期分离的经历,云姐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同样的苦,“我的出发点是孩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云姐觉得,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回老家,父母要陪在孩子身边,和孩子一起面对。

云姐一家要在广州入户非常困难,她和老公在学历、收入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占优势,如果孩子要入学只能靠积分。而且每年积分政策可能有所变化,申请积分入学的人数也不确定,导致很多像云姐这样的家庭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努力积分,另一方面也要为孩子找好在老家的学校,如果“排不上号”,无法顺利入学,就只好返乡了。

云姐说自己像削尖脑袋一样地争取让孩子留在广州读书,“当时我听说做志愿者50个小时算1分,所以一有时间我就去做志愿者”。除了做志愿服务,云姐边打零工,边照顾孩子,同时还备考各类可以加分的证书。云姐所在的城中村里有很多像她这样想通过考证攒积分的家长,于是在她们之间形成了很多互助团体,“大家会互相分享考试经验,甚至教材我们都是互相借的”。

只有初中学历的云姐已经考下了保育员证、育婴师证,还准备考中级集成项目管理工程师,“我听说这个证考下来就可以落户了”。后来,云姐丈夫在老家申请到了公租房,一家人都回到了重庆生活,孩子也能入读当地的公办学校了。

当流动儿童长大后

曾经是流动儿童的郑川和赵小澜,现在提起十多年前的返乡经历,印象深刻到仿佛是昨天才经历的一样。

郑川还记得11年前的夏天,当时还在深圳读初三的他,突然接到要回老家汕头上学的通知。“老师告诉我们,中考政策收窄,不符合政策要求的同学很有可能上不了这里的高中,要做好准备”。

事实上,当时的郑川并没有做好准备,父母完全不了解升学政策,也无从应对。郑川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提交了一些证明材料,希望能够提高留下来读书的概率。班里像他一样无法继续在深圳读书的同学很多,因此考完试之后班级直接就散了,还没有来得及跟同学道别,郑川仿佛“一下子上了大巴就离开深圳了,稀里糊涂地回老家读高中了”。从小跟父母生活在深圳的郑川,回到老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心里暗自较劲,“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回到城市”。

大学毕业出来工作,郑川重新回到深圳这个熟悉、但是又难免陌生的城市,不再是孩子的他,有了机会重新认识这座小时候待过十五年的城市。郑川发现自己“待了十五年,但是又好像没有待过”,小时候爸妈忙着赚钱糊口,无暇引导他真正地融入城市,“像图书馆、美术馆、音乐厅、大梅沙这些地方,甚至离家只有几个公交站的博物馆,我小时候都没有去过”。

小禾的家@康乐村由流动儿童组成的小雁子乐队

十三年前,赵小澜也和郑川一样,无法在深圳升读高中。赵小澜的爸妈是在跟朋友闲聊的时候偶然得知孩子并不具备在深圳参加中考的条件,只好在她上初二的时候就把她送回青海老家。回到老家的第一个月,赵小澜非常不适应,“每天下课从来没有和同学交流,坐在座位上拼命学习,用学习来掩饰自己的孤独和不安”,返乡后赵小澜甚至要用做家务的方式“讨好”爷爷奶奶,才能让他们不反对自己继续上学。

赵小澜大学毕业后在家乡的一所中学里做老师,在工作中她也接触到很多跟她当年一样从城市里返乡的孩子,也让她思考如何让这一代孩子面对流动的时候可以更有韧性,更坦然。她觉得儿时的流动经历以及在城市里的短暂生活是有意义的,她看到了农村和城市的差距,在她失去动力的某个瞬间可以催促她前行,尤其是在学习方面。童年时在城市的生活也让她接触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她也学着接纳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我会积极鼓励学生多享受大自然,大胆交朋友,融入集体生活,享受当下的一切”。

当流动不可避免,我们该如何面对?

现有研究和调查显示,在城乡人口迁移中,举家迁移和长期居留的趋势愈益明显。然而总会有许多不可抗力因素出现,流动变得不可避免,如何面对、适应流动生活,成为越来越多孩子、成人需要面对的议题。

孩子们自己的力量——韧性和勇敢

当站在和父母分离、返乡读书的这一人生岔路口时,孩子们表现出的坚韧和勇敢超乎想象,他们远比成人的想象中要有韧性。

当晓帆在采访中被问到“回老家就见不到在广州的好朋友了,怎么办”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很乐观地告诉我们:“没有不分离的,一定都是要分开的,而且如果感情足够好,那么就不必要去担心这种分离带来的影响”。晓帆说,她姐姐在广州认识的一个好朋友,在她姐姐回老家读书后,在过年放假的时候姐姐的好朋友会去老家找她姐姐,她们可以见面。

孩子们在小禾的家@鱼林村玩文字拼接游戏

陈飞对未来在湖南的学习和生活也有着自己的规划,他说他在广州读书的三年里,学会了打开自己的心扉主动交朋友,可以帮助他适应生活里可能出现的挑战。虽然前路还有很多不确定,比如能否升读本科,能否实现他想成为一名体育老师的理想,毕业后是留在湖南还是南下广州……“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了,被打倒了,就走另一条路好了”,陈飞乐观地说。

在访谈中我们询问孩子们是如何变得如此坚强和清醒时,他们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许我们不知道,孩子们在这样的清醒和勇敢的背后,有过多少个被失望、焦虑和无助裹挟的日与夜。也不知道孩子们是在哪一个大人们所不知晓的角落里,偷偷长大的。

“陪孩子一起面对,就是最好的办法”

家庭编织的安全网,可以紧紧地护住流动中的孩子。

陈飞很清楚,要回老家上学并不是“因为父母没有买社保”,他已经能够理解这背后的规则和无奈,他也从不认为孩子要流动或留守是家庭的过错,“爸妈都很不容易”,相反他很感谢父母这些年对他的保护和支持,他知道一家团聚是父母始终不放弃的心愿。

郑川刚回到老家上学的时候,得到了祖辈的悉心照顾。“回家的第一件事,奶奶就把我介绍给了同龄同学校的邻居,从那以后都是邻居带着我上下学,还给我介绍村里的朋友”。奶奶对郑川的照顾无微不至——每天早上会给郑川倒一杯温水、上学前帮郑川把水壶装满水、每天都贴心准备好早餐和晚餐、在巷子口等着郑川放学回家,“我的房间在夜里很黑,爷爷奶奶就专门在他们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小床给我睡”。郑川形容奶奶就像他的第二位母亲一样,让返乡的他感受到家人是他最坚实的依靠,“如果我一个人面对,或者去寄宿学校,我不敢想象会怎样”。

小禾的家@小洲村组织小志愿者活动

有多年流动儿童服务经验的巧娟说,她们在做积分入学政策讲解时会特别提醒家长,如果决定了返乡,要提前跟孩子沟通好,“可以让孩子跟朋友好好告别,约同学们一起吃个饭,返乡之后也多让孩子跟原本的朋友通电话、视频”。尊重孩子的感受,给予孩子足够的安全感,是家庭支持孩子应对流动的有效方法,“陪孩子一起面对,就是最好的办法”。

社区支持家庭和孩子,“让他们可以一步步地够的着”

凯琼是陈飞八年前那封寄给社区活动中心的信里感谢的“赵姐姐”,从2019年起,凯琼一直坚持做流动儿童积分入学倡导,让更多家长可以尽早地为孩子的入学做准备,“有的家长在广州打工十几年,因为不知道要办居住证,没办法参加积分,太可惜了”。也有很多家长即便了解到政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就需要我们做细致的解读,站在家长的角度,将复杂的积分要求层层拆分,让本不知如何迈开步子的他们可以一步一步地够得着”。

小禾的家@凌塘村志愿者组织儿童社区探索活动

尽管孩子可能只在城市短暂地停留,但是为他们创造安全、友好的空间是非常有必要的。促进孩子参与社区生活,为孩子创造融入城市的机会十分重要,譬如组织儿童社区探索课、儿童议事会,培育小志愿者等,让孩子们在社区生活里逐渐建立起社会交往和自主探索的能力。

巧娟说孩子们喜欢来“小禾的家”(广东省千禾社区公益基金会资助的儿童友好空间)是因为这里有愿意好好听孩子讲话的大人,而在其他场景里,孩子们的意见很难得到倾听和尊重,“让他们在生命里有好的体验,跟友好的大人、小朋友相处,会给孩子的生命带来积极的影响,使得孩子有能量去抵御和创造一些东西”。

在一起,就是面对流动最好的办法。

有很多人认为,“流动”与自己没有关联,或者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或许我们都忽略了,流动其实时常发生——比如出省读大学、被调任到外地工作,甚至搬家到了新的社区。在陌生的环境生活,和陌生人建立关系,在现代社会中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在很多时候,流动也并非全是个人的主动选择。

我们常常会因为陌生而感到孤独、不舒服,甚至会遭受排斥,也为适应流动带来的陌生感付出了很多。只是我们很少从流动的视角去看待这些感受,也很少思考我们是从哪里长出了适应流动的力量。

对于孩子们而言,“流动”不仅意味着返乡或进城,更意味着要独自面对陌生的人和环境。频繁的流动带来原有社会关系网络的断裂,催生了在风雨中摇曳的脆弱孩子、家庭,如果没有得到足够的支持,个人和家庭很可能会深陷泥沼。

如何应对流动及其带来的影响,是全社会需要共同面对的议题。在过往十余年的流动人口服务经验中,我们发现面对流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起”,动员社群、社区和社会的力量,支持每一个个体拥有在新环境中建立联结的信心和能力。

晓帆参加小禾的家@嘉禾街的六一体验活动

今年的六一儿童节活动,晓帆过得很开心,她常去的小禾的家@嘉禾街提前组织了孩子们参加肯德基的体验活动。晓帆印象最深的是当时还有一位来自爱沙尼亚的外教老师,晓帆笑着告诉我们:“她有金黄色头发,还有碧蓝色的眼睛,还教我们说了几句爱沙尼亚语呢”。

流动或许无法避免,但至少晓帆和她的家人可以更有信心和力量地面对了。

感谢晓帆、陈飞、云姐、郑川和赵小澜,谢谢ta们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自己在流动生活里的点滴感受;也感谢凯琼和巧娟,从采访中我们感受到了她们对孩子们浓浓的牵挂和关爱。

感谢以下机构为本文的撰写提供支持,也感谢ta们为这些飘浮在流动和留守之间的孩子支撑出一片小小的安稳、美好的空间。

广州市番禺区小金雁社区公益服务中心(火把社区,小禾的家@新桥村)

广州市番禺区绿石头社区公益服务中心(小禾的家@石岗东村)

广州市白云恒福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嘉禾街社工站(小禾的家@嘉禾街)

深圳市六色石阅读馆(小禾的家@大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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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21-2022)》

[2]朱眉华,《困境与调适:乡城流动家庭的抗逆力研究》

[3]朱晓丹、叶 超,《理想的家就是普通的家——上海流动儿童地方感的实证分析》

[4]魏佳羽,《人口发展新形势下,努力推进留守儿童随迁入学——中国流动人口子女教育领域回顾2023》

除凯琼、巧娟,本文的受访者均为化名。

采写|编辑|谢静华、巫文凤

审核|梁海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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