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6名大学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出事的6名学生，都来自东北大学矿物加工工程专业。暑假过后，他们本该进入大四，迎来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他们的人生戛然而止。

出事的大三学生

黄升的父亲是在23日晚上7点40分接到东北大学的辅导员电话的，对方告诉他，黄升“出事了”，让家属尽快赶到内蒙古，但具体是什么事，辅导员说自己不在当地，并不清楚。黄升的表哥李平峰告诉本刊，挂断电话后黄升的父亲，第一反应是骗子，连忙给黄升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关机，“完全失联了”。

之后的两小时里，李平峰在网上四处询问发生了什么，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如何。家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猜测是不是受伤了需要输血，打算让黄升姑姑姑父也一起去内蒙古。直到晚上十点多，李平峰看到新闻通报，说东北大学6名学生在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选矿厂参观学习浮选工艺过程中，因格栅板脱落坠入浮选槽溺亡。黄升一家才知道，“人没了”。李平峰几乎一夜没睡，只要眼睛睁着就在哭。

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关于事件情况的说明公告

黄升出生于2004年，从小生活在四川达州的一个山村里。黄升身高一米八，“块头很大”，李平峰总叫他的小名“黄肥肥”。黄升是2022年考上东北大学的。李平峰说，黄升家庭条件一般，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撇点”（四川话“差劲”的意思），连厨房都没有，直接在家门口炒菜。三四岁时，黄升的父母离婚，母亲离开家，父亲也到广东开大货车谋生，只有过年才回来，黄升和姑姑表哥一家住在一起。李平峰大他两岁，两个人很亲密，睡在一个房间里，刚上幼儿园时黄升闹着要表哥坐他旁边陪着，不然就要回家。也许因为家庭的变故，黄升从小就很懂事。小学时他在一篇作文里写下：“我没有妈妈在身边，所以我要好好学习。”

在李平峰的印象里，黄升的学习一直不让人操心，在镇上读完初中后，考入达州宣汉县最好的高中。高中实行严格的封闭式管理，黄升住在学校宿舍，没有手机，找爸爸要生活费只能通过老师打电话，一个月都回不了一趟家。黄升一直埋头苦学，也没有运动的时间和习惯，成绩基本维持在年级前一百名。黄升一直是不会抱怨的性格。李平峰知道他这一路学习肯定很辛苦，但“中间的辛苦他不说的”。李平峰回忆，黄升从小就知道自己家里不容易，花钱很节俭，高中时一周只拿一百多块钱用来吃饭。要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他想给家里省钱，所以没买新电脑，找表哥要了旧电脑去用。

格栅板（图源：新华社视频截图）

2022年，黄升高考考了六百分左右，这个成绩“上211是没有问题，想上985的话，就得认真去选一下。”黄升姑父是老师，在他的指导下，黄升最终选择了东北大学，“就冲着985名气大”。作为家族里唯一的一个“985”大学生，为了庆祝，高考后的暑假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长辈们在一片热闹中叮嘱黄升，“要好好学习，自己懂点事。”至于矿物加工工程这个专业的具体学习内容和就业前景等等，家里谁也不了解，只知道和矿有关。黄升自己对这些专业也懵里懵懂，他没有明确的喜好，对专业的了解全部来源于网上的帖子。“学矿业要干啥？原来还要这样去厂里踩着格栅板参观？”李平峰向本刊记者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脚下的致命隐患

上大学后，黄升一般到过年才回家，因为从沈阳回达州的路费太贵，他去年暑假就留在学校打暑假工，挣点钱。李平峰说，他们一个月联系一两次，主要是约着一起打游戏，打游戏是黄升唯一的爱好，“算是最低成本的一个消遣方式了。”过年聊天时黄升提到过，课表排得挺满的，平时很忙。在李平峰的了解里，黄升每天就是学习，过着很普通的大学生活。黄升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但他也没和李平峰聊过未来的规划，“（他）没想着要跑很远工作或者有一些明确的职业规划，他没想那么复杂。”

李平峰和黄升最后一次聊天是十几天前，李平峰问他放暑假回家了吗，黄升说还没有，学校安排要去内蒙古。据李平峰了解，这是黄升本科期间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生产实习，当时黄升的语气很平常。李平峰觉得，黄升可能只是想着去玩一下。李平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全家最有希望的孩子，怎么就再也回不来了。

事发厂房目前已被封闭调查（图源：新华社视频截图）

7月21日那天，包括黄升在内的51名东北大学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到了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选矿厂。7月23日他们去浮选槽上方格栅板平台观摩浮选工艺。紧接着，悲剧发生了，黄升和其他5名学生，坠入充满黏稠矿浆的浮选槽。中国之声现场采访还原了事发经过：7月23日上午10点20分，师生在参观浮选车间时发生了坠落事故，听到学生呼喊后，现场工作人员立刻按下了急停开关，用对讲机呼叫队友前来救援，同时发现了坠落半空的老师。到了10点58分，公司的应急小队抵达现场。救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根据7月24日下午新华社进入事发矿厂中同形制车间的视频，该矿厂采用的是特大型浮选机，上方整个被格栅板覆盖，格栅板的局部有塑料皮覆盖，用于方便看到行走路线。李辉在矿业从业10年，他告诉本刊，浮选属于采矿之后、冶炼之前的环节。“最开始山上采出的石块，会被粉碎成比较小的颗粒，放在浮选槽里头，加一些药剂，通过矿物粒的不同物理性质，让一些矿物粒附着在泡沫上浮起来，剩余的沉底，从而将它们筛选出来。浮选结束之后，就得到铜精矿、钼精矿，然后相关的冶炼厂再拿这些精矿去生产。”

图源：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

根据公开论文，事发二期厂房使用的浮选机型号为320立方浮选机，深度槽体深度达 6.40米。由于浮选槽直径很大，加上覆盖了格栅板，乍看起来如同一般的平地，几乎望不到地下的矿浆。中国矿业大学矿物加工方向的一位老师告诉本刊，坠入浮选槽后，人很难自行脱困。“格栅板离浮选槽有一定高度，你人从上面一下坠落，在重力的作用之下，就会一下沉到底部，失去视线。而且浮选机内部一般存在一个搅拌装置，使矿浆能够和气泡充分的混合均匀。另外矿浆浓度也比较大，就像沼泽一样。”该老师说，“浮选槽中的化学药剂存在一定的毒性和腐蚀性，但不是特别大，它不会说像硫酸、盐酸那种（强度）。”48岁的樊复海在山西做了30年的浮选工，他说，矿浆的浓度“像玉米糊糊”。

该老师告诉本刊，自己多年来也经常带学生到矿厂参观学习，其中观摩浮选是一个常见且必要的环节。该老师说，在矿厂，浮选一直被看做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一般都觉得有护栏、格栅板，人不会掉下去。比起可能卷入头发的皮带、刮板，已经算是很安全了。我都没有听说过浮选有什么安全的问题。”

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官方微信发布的选矿部照片

据中青网报道，7月24日下午，东北大学相关工作人员向中青网提供了一份最新的事故情况调查通报。通报显示，已初步查明的事故直接原因是浮选槽上方钢格栅板（规格1.2m×3m）一侧固定角钢焊缝存在陈旧性裂纹，当日受集中载荷后瞬间断裂，导致整块格栅板翻转脱落。事故调查组发现，涉事企业2月份虽对格栅板进行过一次“局部更换”，但未对全部焊缝做无损检测；事发平台日常承载标识缺失，未限定同时站立人数；学校与企业签署的《教学实习安全协议》未明确现场监护、限员和应急流程。

但今年2月25日，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内蒙古矿业选矿部浮选车间进一步提升生产效率和质量》文章，却称其顺利完成了一二系列混精二层平台地面格筛板更换、三系列泡沫冲洗水改造以及药剂制备间和石灰乳制备间、循环泵地面修复等众多改善作业环境技改项目，消除现场安全隐患。该文章还提到，2024年，浮选车间安全环保事故为零、职业健康事故为零、安全生产事故为零，实现了“零事故”的安全目标。

据中青网报道，企业分管安全副总经理、车间主任、当日监护人员3人已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公开资料显示，内蒙古矿业主要从事有色金属矿探、采选、矿产资源投资等业务，产品主要包括铜精粉、钼精粉等，重点开发建设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项目。矿区距离满洲里市中心22公里，矿区范围27.93公里，乌努格吐山铜钼矿为我国第四大铜钼伴生矿床。

中国黄金集团官网发布的内蒙古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项目图

2019年，内蒙古矿业曾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被政府要求重组脱困。2020年，中金黄金收购内蒙古矿业，持有内蒙古矿业90%股权。在管理权易手之后，受益于铜价上涨，内蒙古矿业在2021 年到2023年每年净利润都增长超过50%，2023年净利润达22.86亿元，成为中金黄金在黄金之外的新的利润增长点。2023年内蒙古矿业正在实施和计划项目投资建设与技术改造工程，推进低铜废石综合利用项目，预计完成后每年新增8000吨铜产量。但企业在这几年也出现了生产安全的问题。企查查显示，涉事的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在2021年被呼伦贝尔市应急管理局发现27条隐患。

谈起表弟黄升，李平峰很难过。他说，黄升很有孝心。中学时他常常去奶奶家，怕老人家摔倒，不让奶奶自己下地，抢着把农活干完。李平峰记得，去年过年在家院子里劈柴，要用斧子把成块的大柴砍成小块，再搬到墙边摞好，是很累的重活，李平峰干一会儿就累了，在一旁休息。而黄升一直跟着长辈干了三四个小时，一句累都没喊。黄升过年回家的一项固定项目是陪爷爷打麻将。爷爷瘫痪坐在轮椅上，只有一只手能动，平时很少能出家门，也没法去麻将馆。黄升会推掉和朋友的聚会，也不打游戏了，和李平峰一起陪爷爷打麻将。“其实他技术不好，一年也就打这么几次，偶尔连规则都记不太清，打麻将只是为了让爷爷开心。”李平峰说。

（文中黄升、李平峰、李辉为化名。实习记者余雯彤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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