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人:热射病击倒务工者 | 深度报道

发布日期: 2022-07-28
来源网站:www.163.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务工者, 劳务公司, 建筑工, 病人, 高温, 温度, 南宁市, 医院
涉及行业:居民服务/修理/物业服务, 建筑业, 交通物流业, 邮政/快递, 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江西省

相关议题:

  • 多数热射病患者是从事户外、高温环境下工作的体力劳动者,被称为“劳力型热射病”。
  • 热射病的治疗关键是快速降温,但病人的肝肾、心脏、脑部受到的损害需要更长时间的治疗。
  • 热射病治疗康复费用高昂,普通劳动者家庭难以负担。
  • 热射病最直接的致死原因是高温导致人体的蛋白质变性、细胞坏死,进而引发器官、大脑衰竭。
  • 热射病患者需要亚低温治疗,才能尽可能减少神经系统后遗症的发生。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当全国多地频繁出现热射病患者后,急诊医生们很快注意到了这当中的职业特点。很多病人都是在户外、高温环境下工作的体力劳动者,比如建筑工人、环卫工人、快递员.....他们被统称为“劳力型热射病”。

想把他们从死亡边缘拽回来并不容易,在滚烫的体温下,人体的器官“好像被煮过一遍似的”。急诊医生形容,“人已经掉到悬崖底下了,要再拽上来很难。”

这也不单是医院能够解决的问题。一些防暑降温规定并没有被真正落实,有的务工者在倒下前,甚至找不到一口水喝。当他们被送往医院后,还面临着高昂的治疗康复费用,可他们缺少一纸劳务合同,维权索赔总是波折丛生。

7月14日下午3点左右,在南昌市一家医院的急诊室里,一个全身皮肤发红、不停抽搐的男人被三四个工友抬了进来。急诊值班医生王一刚靠近他时,感受到一股滚烫的气息。

男人已经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王一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热射病患者。入夏以来,在她的科室,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周都会发生——在过去的半个月里,这座城市几乎一直保持着三十多度的高温。

王一尝试去测量病人的体温,但失败了——人体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体温计43度的上限。护士赶紧对他进行物理降温,解开病人衣服让皮肤充分暴露,增加散热,同时在体表敷满了冰袋,还注射了大量的冰盐水补液。

血检结果也出来了,情况很不乐观,由于体温长时间过高,病人的肾功能、心功能都有不同程度损伤:肌酐221umol/L、尿酸672umol/L,几乎都是正常平均值的两倍,血氧饱和度也掉到了60%,通常情况下,90%以下就已经符合抢救指征。

王一立刻给病人上了无创呼吸机和升压药,抢救半小时以后,血氧饱和度还是只有60%。病人的妻子这时赶了过来,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带着两个孩子,她只知道丈夫中暑晕倒了。王一下了病危通知书,建议转入ICU,病人的妻子神情茫然,没什么反应,听到医生说病情严重,才手忙脚乱签了字。

这时,病人的大脑和脏器细胞开始坏死,各个器官急剧衰竭。转到ICU后,他被插上了有创呼吸机,护士用静脉置管继续为他大量补液,做了血液透析维系肾功能。他撑到第二天,还是去世了。

病人的工友告诉王一,他是个在车间上班的工人,五十岁出头,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在没有空调的密闭车间里工作到下午两点多,突然就晕倒了。病人去世的那天傍晚,县城下了一场雨,连日的高温闷热总算得到了一些缓解。王一不无遗憾地想,“要是这场雨来得早一点,或许他就能缓过劲儿来。”

在这个夏天,这不是唯一一位倒在高温中的体力劳动者。据媒体报道的不完全统计,截至到7月22日,今年全国已出现13例热射病死亡病例,其中有建筑工人、田间的农民,也有纺织女工。

在急诊室工作了几十年,朝阳医院主任医师唐子人也注意到了这些热射病人的职业特点。比如他曾接诊过的一个45岁的女性病例,是位除草工人,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她刚工作半个小时就晕倒了。她的体温最高时到了41℃,肝、肾功能都衰竭了,唐子人和同事们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才把她救了回来。

唐子人粗略估算,在他接诊的热射病例中,超过80%都是从事户外工作的体力劳动者,他把这些人称为“劳力型热射病”。相对差的工作环境,让他们更可能成为遭遇高温威胁的人群。

急诊科的工作让唐子人见惯了生死,但提到热射病时,他还是神情严肃:“简单地说,这是最严重的中暑,一旦发生,非常危急。”

在临床诊断上,如果病人神志不清,体温高于40.5℃,超过三个以上脏器发生衰竭,同时有过户外活动,或者在高温环境工作的经历,基本就可以确诊为热射病。

唐子人说,当人体体表温度达到40.5℃时,核心温度(膀胱温度或者血温)往往会更高,在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病人三天内就会死亡。在2018年,唐子人在治疗9个病人时使用了引自国外的亚低温技术,用物理方式降低核心温度,有5个病人活了下来,“这在热射病治疗史上算是极高的(存活率)了,很多时候死亡率在80%以上。”

热射病最直接的致死原因,是高温导致人体的蛋白质变性、细胞坏死,进而引发器官、大脑衰竭。曾在北京某大型医院急诊科工作的阿力医生介绍,热射病始于“热的传导”,“人体的正常温度在 37 ℃左右,如果环境温度大于 38 ℃,人体会一直吸热,时间久了肯定承受不住,”他解释道,“就像把所有的器官都煮过了一遍。”

治疗热射病的关键是快速降温——冰毯、冰帽、冰块、酒精擦浴、电风扇吹,医护会穷尽所有可能的方式。多热一秒,病人的神经就会被多“烧”一秒,神经细胞在高温情况下会变性,造成不可逆转的神经损伤。“10个热射病人有7到8个都会留很严重的神经系统后遗症。”唐子人说,从目前来看,只有经过亚低温治疗,才能尽可能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

留给医护们的时间并不多,从病人感到不舒服,到失去意识昏迷,只要十几甚至几分钟的时间,在那之前,热量已经在体内蓄积,对脏器产生了损害。唐子人形容,“热射病人是已经掉到悬崖底下的人,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想把他们救上来很困难。”

把温度降下来之后,那些肝肾、心脏、脑部受到的损害,需要更长时间的治疗。唐子人和阿力都提到,不确定的治疗康复周期,也意味着高昂的花销。一些部位的治疗需要用重症支持的方法,病人可能要在ICU重症监护室住上一周,光是这一项就要花费10万元。如果再结合使用亚低温治疗,花费会更高。

这不是一些普通劳动者家庭可以负担的。在7月初的一则网络募捐里,求助者来自河南农村,他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倒在了热射病上,到现在都没醒来。父亲住院12天已经花费了18万元,可他只有农村合作医疗保险。

2014年7月的一个下午,气温37.5℃,在南宁市一处建筑工地上做工,36岁韦世迎从3点多开始工作,到了傍晚6 点,他感到头晕、口干,想走到附近的小卖部买瓶水喝,没走几步路就晕倒在地上。工友们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诊断为热射病,抢救了48小时才挺了过来。

但他的脑部受到了很大伤害,出现了大小便失禁、语言障碍等后遗症。韦世迎在医院住了四个多月,工地付了15万的住院费。可恢复期的花销远不止这些,各种护理费、营养品零零散散加起来,超过了4万元。

韦世迎的哥哥韦快明说,起初劳务公司承诺会承担这笔费用,让家人先垫付。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韦快明只好先借了4万元外债。出院后,韦快明去找劳务公司的负责人要赔偿,但他们说和韦世迎没有签署劳动合同,拒绝继续赔偿。

韦快明说,进工地打工的人很多都没签过正式合同。一般干上一段时间,公司可能会帮着办医疗保险,但这次韦世迎刚进工地十来天,还没来得及办好,治疗的费用都没法报销。

北京市常鸿律所王挺律师介绍,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等规定,高温中暑是职业病的一种,可以认定为工伤。一些地方的《高温天气劳动保护办法》也明确规定,员工因高温天气作业引起中暑的,可以申请工伤。但就王挺了解的情况,因为缺少劳务合同,导致很多务工者没法拿到应有的补偿。

在王挺和同事陈剑峰曾代理的一起案例中,突发热射病的当事人61岁,属于退休后劳务派遣,与施工方不存在劳务关系,因此施工方拒绝按工伤标准赔偿,在律师帮助下,劳务公司最终也仅按照人身伤害的标准赔偿,比起工伤赔偿,赔偿金少了很多。

一些案例在审理中,也不会判定企业全责。王挺律师介绍,在湖南常德一起热射病工伤纠纷中,法院判定当事人承担40%的责任,“法院说当事人在劳动过程中自己没有尽到安全注意义务,当身体感受到明显劳累时,没有注意休息,仍然坚持搬运。”

在王挺看来,这样的判决实在不合理,虽然企业没有强迫搬运,但是公司要求工人必须完成安排的工作,“这是工人自己没法做出的选择。”

2018年8月的一天下午,北京朝阳区某大型露天展厅,气温已经达到37℃,一名清洁工已经连续工作几个小时。到了中午1点半,一名工友看见他突然晕倒、小便失禁。在医院,清洁工被诊断为劳力型热射病,体温40.7℃,中枢神经系统受损。

王挺说,以当时的气温,用人单位有义务配备消暑纳凉的设施,以及应急预案和急救药品,“但据我了解,这名清洁工在出事前,甚至没能找到饮用水喝。”

住院26天后,清洁工活了下来,热射病给他留下了四肢瘫痪、脑水肿、吞咽障碍、弥散性大脑损伤等一些列后遗症,“基本上处于脑瘫的状态,吃饭也是家人注射流食。”王挺律师说,这名当事人的妻子已经去世了,儿子为了照顾他,辞去了工作。

对于今年热射病例的高发,急诊医生王一觉得,确实有天气异常的因素,但她也认为,一些单位的负责人还是缺乏必要的警惕性。比如南昌那位被工友们推来的工人,治疗期间工厂负责人一直等在医院,到工人去世后,他依然对被“热死”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

唐子人也在呼吁提高对高温的警惕性,他说,“很多人不把高温当回事儿,但是当你正好身处高温环境下,可能就是因为缺少一个通风口、一片荫凉,又或是找不到水喝,悲剧就发生了。”他接诊过一个10岁的学生,高温情况下,他在体育课上表现得不够积极,教练罚他在操场上继续跑十圈,跑到第三圈就突发热射病,治疗过程中没能撑下来。

根据国家安监总局、卫生部等多部门印发的《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的通知》规定:日最高气温达到40℃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日最高气温达到37℃以上、40℃以下时,用人单位全天安排劳动者室外露天作业时间累计不得超过6小时,连续作业时间不得超过国家规定,且在气温最高时段3小时内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

也有专家认为,相关规定可以再精细些,比如在一些欧美国家,关于高温环境下的工作条例,已经细化到了包括温度、湿度、温度放射等条件,例如是否直接接触发热物体,是否在高温封闭式空间工作,以及空气流通量、工作强度等因素都被纳入了考量。

韦快明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要学习怎么打官司,自从弟弟出事之后,从南宁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到南宁市江南区法院,再到南宁市中院,他开始了长达六年的维权。直到2020年5月,经南宁市两级法院审理,法院最终认定了韦世迎与劳务公司存在劳动关系,他拿到了27万余元的赔偿。

出院之后,韦世迎转入当地一家养老院,在那里疗养了 5 年多。直到现在,他依然无法与人沟通,生活也不能自理。韦快明说,这个病已经治不好了,为了还债,兄弟俩家底已被掏空。

每天,韦世迎的妻子早起会煮好一些饭菜,放在丈夫床前,接着出去做些给果树打药之类的零工。韦世迎15岁的大儿子已经辍学了,像父亲一样,他也去了工地打工,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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